石评梅照片
“我整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陶然亭西南角芦苇塘畔的乱坟堆中,有一个挂着泪珠的苍白脸庞,呜咽着独自诉说。那三年间,这块土地,是她的常到之处。
衔一枝梅,落一生泪,念一不归人。这便是石评梅的后半生。
垒垒荒冢,春花秋月,登上高岭,问向云天,你在何处?那边的绚烂彩霞,是近我如耀亮闪电般的你,亦是离我如彗星般迅忽的你。
短短几行,寥寥数句,写尽了石评梅对已故至爱之人的深切思念和悲苦痛惜。正如她的一生,简短,绚烂,情深致逝。
石评梅受得家庭教育的良好熏陶,从小便勤奋好学,饱腹诗书,一生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和散文,且多才多艺。与张爱玲、萧红、吕碧城并称“民国四大才女”之一,实为秀外慧中的才女。
民国四大才女
在那风云动荡的大革命年代,石评梅与庐隐、陆晶清等文人名家,一同在文坛作战,为革命和文学,献文出力。
可即便如石评梅这般天资聪颖,才气盎然,陷在爱情里,也成了愚拙的痴情人儿,难以自救,以至于二十六岁香消玉殒。
石评梅这一生,有过两个爱人,虽说这两个男人都是有妇之夫,但却有着天壤之别。
石评梅的父亲石铭,自幼便对石评梅疼爱有加。十八岁的石评梅从太原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进京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1925年改名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其父甚爱之,因着不放心自己的宝贝女儿,便一番苦心周折,委托同在北京求学的老乡吴天放照拂女儿石评梅。
吴天放一路对石评梅百般照顾,且他文学有造诣,谈吐皆不凡。自此,在石评梅的心里有一颗爱情的种子悄然种下,随即生根发芽。
与此同时,吴天放也对这位佳人一遇倾心,并对石评梅展开了猛烈地追求。
吴天放从石评梅的名字中、手帕上等地方观得梅皆所在,便推测石评梅对梅的喜欢。于是,动情的吴天放去精心印制了一册“评梅用笺”。
笺上每一页都附有梅和诗句,且多姿异彩。这份用心的梅笺,令情窦初开的石评梅心动不已。
吴天放见机诵历代咏梅之诗词,不禁令石评梅颇为震惊地好感道:“想不到你对梅花有这么深的研究。”
吴天放一语双关:“因为我爱梅。”
石评梅照片
彼时的少女,初经感情之事,面对吴天放的无微不至和直接袒露的情感,梅红爬上了她的脸庞,大乱了她的芳心。
于是其后,石评梅暗许终生,以“终生不嫁第二人”的绝爱誓言表明自己对爱情和吴天放的忠贞不渝。
与吴天放在一起的三年间,石评梅与其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纵情游玩,或窝在吴天放公寓的沙发里,吃着吴天放亲手剥的橘子。
然而,这些美好光景,在石评梅兴高采烈去找吴天放的那天,成为幻影。
开门迎见的是吴天放和妻儿一家,关上的是石评梅一生的热情爱恋。所以后来,时遇一生挚爱高君宇,石评梅将迟来的真爱深锁于心门之外。
石评梅照片
面对吴天放的欺骗,原本被爱滋润的石评梅,由天真俏丽,变得沉郁悲切。于心凉透之时,她又许下了一生过独身主义生活的誓言。
石评梅原名汝壁,因着她爱慕梅花的坚贞俏丽,高洁傲骨,便给自己自取评梅之名。
其实从她对梅的独爱便可窥探她对爱情态度,必定是忠贞干净,不容一点污秽和欺瞒。
她的同校好友兼文坛战友庐隐曾拿林黛玉叫她,虽然有玩笑的成分,但石评梅确实与林黛玉有着相似之处。她内心情感丰富,多愁善感,极易伤心落泪,又有着林黛玉般的高傲。
石评梅好友庐隐
得知吴天放是有妇之夫时,一身傲骨的她,倍感侮辱。她那独身主义的态度,是对吴天放欺辱的反抗,亦是对自己愚拙痴心的惩罚。
“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种缘分;在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是一种不幸;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一种无奈;在错的时间遇到错的人,是一种残忍。”
石评梅和吴天放,不论怎么看,都是错的。这份错,致使后来遇到的一双至爱的璧人“生前未能相依为命”,只能“死后得并葬荒丘处”。由一个错误的“残忍”,酿成了一曲千古“无奈”的悲恋。
带着吴天放卑鄙留下的伤情烙印,石评梅遇到了“幼喜读书、聪颖冠群儿、性温静、操行甚高”的高君宇。
彼时的高君宇奔赴在大革命的前列,与李大钊、邓中夏等为民族革命奔走贡献。
“殴击曹章,首当其冲,奔赴呼号,久而愈烈”,秉反帝反封建的前进思想,欲粉碎桎梏,改造社会。
“立意深造,勤苦力学”,有着即便被捕也不惧牢狱和死亡的坚定的革命斗志的高君宇,被才思情意皆兼的石评梅所吸引,直至坠入情网。
高君宇简介
与其说是高君宇先动的情,倒不如说是高君宇先勇敢直面自己的心意,并真诚地向石评梅敞开心扉。
而对面的石评梅,其实也是早就爱了高君宇的,只是吴天放的伤疤还深深烙在自己的心上,自己的独身誓言尚且时时回荡在自己的心间。于是,她的心里,再没有高君宇的一席之地。
除此之外,石评梅或许还因为高君宇也是有妇之夫。
但不同于周天放的卑鄙欺辱,高君宇初始便坦白自己已有一妇,是父母操办的封建婚姻,并无爱可言。
高君宇在给石评梅的信中表示:“故常思解伊出我们之束缚,数月来更决念:若我心得回应者,伊我桎梏必须解除。”
高君宇忠诚恳挚的承诺和行动,让处于吴天放的苦痛纠缠和高君宇的真切爱恋之间的石评梅辗转难眠。最终,石评梅还是以做彼此“忠诚的朋友”忍痛拒绝了高君宇的钟情。
左二为高君宇
石评梅是害怕的。她怕自己插足,怕像与周天放那般被侮辱鄙夷,怕自己的爱到头来是一场空。就像她自己所说的,她既是封建礼教的反抗者,又是世俗的“人言可畏”面前的弱者。
那片正面满载高君宇“满山秋色关不住,一片红叶寄情思”的红叶反面,印了石评梅含泪写下的挚言:“枯萎的花蓝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高君宇被挚爱拒,虽伤心难耐,但也尊重并理解其心境。
他胸襟坦荡,并未因此失落弃之,而仍与石评梅来往,做得她“忠诚的朋友”,且丝毫不减对石评梅的情深执爱。
高君宇写给石评梅的信
评梅患猩红热时,高君宇前来照顾,于夜黑风高的黑夜里,跑去极远的街上给她配药,并细心叮嘱。
革命动荡,反动军警满城逮捕革命同志,高君宇作为革命前列,自是难安。
自保尚且艰难,逃命事不宜迟。可高君宇却因着对石评梅难耐的爱和思,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乔装成一个厨子,站在了石评梅的眼前。
高君宇勇敢镇定,劝诫安抚石评梅不要担心害怕,又告诉他自己欲趁机回老家探母,并解决本身的纠葛禁锢。
高君宇说到做到,于完成革命任务后的空隙,他回老家解除了父母为他包办的封建婚姻桎梏。他以此冲破樊篱,又一次奔向了石评梅。
可石评梅的内心早已枯萎腐烂,仿佛一具干尸。她看着只身孤影的高君宇,说她自己终是无法拯救他的空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朦胧中走入了死湖”。
石评梅故居
以上这番论定可以从石评梅在《素心》一文中窥探一二:“但我绝无法挽救。……使他知道他寻觅的世界是这样凄惨,淡粉的羽翼下,笼罩的不是美丽的蔷薇,却是一个早已腐枯的少女尸骸。”
作为“中国青年革命的健将”的高君宇,将自己的一半献于家国民族的解放斗争,深刻诠释中国共产党人的初心使命与不屈之志。
还有一半,自是热切深沉地给了她一生唯一的爱——石评梅。
所以高君宇对石评梅说道:“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
这像是高君宇再次被拒后的苦痛自述,虽也深深地刺痛了石评梅的心,但她终究未能抛弃她的独身之志,而是继续拒绝了自己和高君宇崇高的爱情。
石评梅刻在高君宇碑上字
除了石评梅本身深受初恋的打击,以致萌生种种拒绝高君宇的坚决态度外,她还受父亲石铭“固执要强”性格的影响,或者说是遗传继承。
她不愿否定自己的志向,也不愿违背自己的誓言。
于是,她宁愿让处于革命水火之中,本就劳累不堪的高君宇更加身心俱疲,将自己置于更加痛苦不堪的无尽循环之中,也不愿松口说一句愿意。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下的风气和观念导致。她自己本身就是传统思想观念与西方新式思想的结合体,所以她全身充斥着矛盾。
这矛盾,不是家国和民族矛盾,更不是革命纠结。在这些方面,他与高君宇是一生的志同道合,坚定不移。
她矛盾痛苦的,偏偏是在那个革命时代面前,看似最不起眼,却伤人害人,侵蚀人心于无形中,最挣扎痛苦的情爱。
高君宇一边为革命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致于几度咯血,多次入院。
石评梅每次去院探望,回回泪洒床前,让高君宇看了甚是不忍。这反而会增加高君宇的心疼和痛苦,也为高君宇后来的英年早逝埋了一部分祸根。
石评梅与高君宇(画)
一九二四年九月下旬,高君宇于广州进行革命,时遇商团叛乱,他率领工团英勇奋战,不幸受伤。
他从广州寄信石评梅,告知此事,并购置一对戒指,将小一点的那个一同寄赠于她,大一点的那个自己戴在手上。
他说:“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的生命。”
石评梅回之:“我也愿用象牙的洁白平坚实,来纪念我们自己静寂象枯骨似的生命。”
后来,高君宇返京,因劳累过度,疾病积成,复发了肺病。
时不多久,他又忽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被推进了手术室。然而从那以后,高君宇与石评梅再未生着相见。
病床上的高君宇(油画)
高君宇于绝痛的死别之际,在梦中与石评梅相见,于最终时刻改变了她守护的独身素志,牺牲了她心中的所有桎梏,冲破了自己筑造的藩篱。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她至爱的情人,一生的最爱之人,含憾而逝,终不得已。
石评梅开始忏悔。她后悔自己“无力挽住你迅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再来看你的时候。”暗自神伤,难以自愈。
“他是一个温和而又沉着,内心蕴藏着革命的热情,而从外貌上看上去也较为成熟的青年。”
就是这样一个被邓颖超于《书后志》中娓娓夸赞的有识之士,于革命和爱人最需要他的时候,温和而沉着地与石评梅梦中惜别,内心深藏着他的革命热情,冰冷地躺在了泥土里。
在陶然亭的墓冢里,在三年后,高君宇终于和爱人相遇相守,不再分离。也一直在那里,看尽了后来国家民族的繁华极至,稳步向前。
石评梅照片
高君宇死后,社会依旧动荡,革命行进不止。石评梅延爱人之志,续爱人之情,用尽自己的文学才思和毕生力气,为家国民族和人民百姓的思想解放而奋战。
可彼时的石评梅,被悲痛缠身已久,身体虚弱,脸色苍白,全身上下无任何笑意。其父甚为担忧,问其终身大事,石评梅坦然道,自己早已有所归宿。
石铭听后,本是一心欢喜,当问之男方为何人物时,高君宇的名字一出,石铭震惊不已又痛心疾首,只能一路无言,默默目送女儿的背影离去。
想必那是石铭的沉默无语和哀自叹息早已为石评梅不久后的香消玉殒埋下了伏笔。那是连石评梅自己都说最为了解自己的父亲,怎会察觉不出自己心爱女儿的悲苦异常。
石评梅纪念碑
高君宇死后三年,石评梅终患脑膜炎,不幸与世长辞。但对石评梅自己来说,可能这才是幸运的。幸她终于可以与他的君宇相见,厮守终生。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旁,任霜露侵凌罢!我再不醒。”
《墓畔哀歌》里的悲鸣回荡在陶然亭西南角芦苇塘畔的乱坟堆中。
此时的石评梅终于不再是只身一身,独自站在冰冷的墓冢前以泪掩面,而是真正地“死后得并葬荒丘处”,与高君宇相拥而去。
高君宇与石评梅碑
回看石评梅这一生,三件事充斥了她的终身。一是文才,二是革命,三是情爱。
才气纵横,一代佳人。战于文坛,争于革命的石评梅,却终究敌不过情思深切的入髓悲痛,于豆蔻年华,香消玉殒,造就了一番红颜薄命的旷古虐恋。
她一生的两个男人,一假一真,一伤一愈。
在大革命的动荡年代,一人欺害了她的一腔真情,一人愈合了她时代下的悲苦伤疤。久久观之,依旧是荡气回肠,令人深深尤思。
阳泉石评梅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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